暴打妻子后，他非常生自己的气，告诉妻子自己多么后悔

这事之后又过了几个晚上，钻石突然醒来，以为自己听见了北风呼啸而来，但其实完全是另一回事。南风在围着烟囱呜咽，真的，她这天晚上不太开心，不过吵醒钻石的并不是她。她的声音只会哄得他睡得更香。吵醒他的是一个愤怒而响亮的声音，一会儿像头野兽那样咆哮，一会儿像疯子那般叫嚷，等钻石再清醒一些的时候，他认出是某个酒鬼马车夫的声音，马车夫的房间和钻石的床头只隔着一道墙壁。声音一点也不动听，可是他忍不住要听。最后传来了女人的叫喊，接着是婴儿的尖叫。于是钻石觉得是时候该有人做些什么了，因为附近只有他一个人，他必须过去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。所以他起来穿了点衣服，走下楼梯，马车夫房间的门不在他们家楼梯这边，他得出门到院子里，从隔壁门进去。幸运的是，马车夫喝醉了，门开着。他走到他们家楼梯下，只听见婴儿的哭声，这声音指引他找对了门。他轻轻推开门往里偷看。只见酒鬼马车夫靠在椅背上坐着，双臂垂在身体两侧，两条腿向前伸直，脚后跟撑地。他的妻子没脱衣裳就倒在床上啜泣，婴儿在摇篮里嚎啕大哭。总而言之，场面非常凄惨。

大多数人看见非常悲惨的景象时，会避而不见，试着忘却。但钻石照旧要解除痛苦。小男孩就像上帝的使者，他仿佛是佩着火焰之剑的天使，要出发与恶魔搏斗。这时和他搏斗的恶魔就是痛苦。他搏斗的方式是最好的。他像一个聪明的战士，先攻击他最薄弱的地方——那就是婴儿，因为痛苦永远不能像控制成人那样轻易地控制婴儿。钻石了解婴儿，他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让婴儿快乐，虽然他到现在只认识一个婴儿，并且婴儿和婴儿之间也各不相同，不过他们有些地方极其相似。他是多么了解那个小婴儿啊，所以他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能为任何一个婴儿做些什么。我知道有些人会用截然不同、十分愚蠢的方法和恶魔搏斗。他们会先责备白痴车夫，接着激怒妻子，说这肯定是车夫的错，也是她的错，最后好心地留下几本粗俗的小书给孩子们读，这些书他们必定见了就烦。然而，这些人从头到尾都不会动一根手指去抚摸哭泣的婴儿。但钻石马上把他抱出了摇篮，放在膝盖上，叫他看着光亮。现在那里所有的光线都源于院子里的一盏灯，灯光非常昏黄，因为玻璃灯罩脏了，煤气也不好；尽管如此，灯照出来的光线确实是亮的，和太阳发出的是一样的，婴儿认识光，对着它笑。虽然那盏灯照亮的其实是一间破旧的屋子——沉闷而肮脏，空荡而绝望；但在房间的中央，钻石坐在凳子上对婴儿微笑，婴儿坐在他的膝盖上冲灯微笑。婴儿的父亲坐着，什么也没看，他似睡非睡，并没有蠢得神志不清，从头到尾他都在暗自生气，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。他生自己的气是因为他打了妻子。他忘了，尽管这样，他还是为此痛苦。伟大的爱创造了他、妻子、婴儿和钻石，爱在他心头言语，教导他做个好人，这声音令他觉得痛苦，因为伟大的爱正在最卑鄙肮脏的心灵里讲话。不过爱的声调根据它回响的场所而异：在西奈山[1]，它是雷声；在马车夫的心中，它是痛苦；在圣约翰的心中，它是无上喜乐。

马车夫渐渐意识到，房间里有歌声。这当然是钻石的声音，他在给婴儿唱歌，唱了一首又一首。对马车夫而言，每首歌都一样愚蠢，因为他醉醺醺的，都分不清字和字了——所有字词在他耳边混作一团，变成了毫无停顿的咕噜声；在这种讨厌的酒醉状态下，他自己说话也是这样的。但婴儿非常满意钻石的歌，钻石也很满意歌的内容，他一点也不在乎歌曲本身，只要婴儿喜欢听。不过，这些歌对婴儿和钻石有好处，对马车夫也一样有好处，歌声催眠了他，沉浸梦乡的时候，睡眠一直在抚平他发脾气所产生的皱纹。

最终钻石唱累了，改成对婴儿说话。他刚不唱，马车夫就醒了。现在他头脑清醒了些，脾气温和了些，心灵也没那么肮脏了。他侧耳倾听，然后接着往下听，听见钻石对婴儿说了诸如此类的话，这会儿钻石以为马车夫睡着了：

“可怜的爸爸！小宝贝的爸爸喝了太多啤酒和杜松子酒，变了个人，根本不是他自己了。要是小宝贝的爸爸没喝那么多啤酒，就不会打小宝贝的妈妈了。他很喜欢小宝贝的妈妈，为了她的早中晚三餐从早到晚工作，只不过他晚上忘了，把钱拿去买啤酒。他们在啤酒里放了讨厌的东西，听我爸爸说，那东西赶走了善意，让邪恶都进来了。我爸爸说男人一喝酒，就有个渴酒恶魔溜进他体内，因为恶魔知道自己能在那儿喝个痛快。恶魔一直吵着要更多的酒，弄得人口渴难耐，于是人喝得越来越多，最后把自己灌死。然后丑陋的恶魔溜出了他的身体，在他的肚皮上爬，寻找其他马车夫，好钻进他的身体，这样他就会喝酒、喝酒、喝酒。这就是我爸爸说的，小宝贝。他还说，让恶魔出去的办法只有一个，就是给他拼命喝冷水、茶和咖啡，只要不是酒馆里的东西都可以。恶魔不能忍受这种东西，很快就会溜走，因为他怕淹死在里面。可你爸爸爱喝这讨厌的东西，可怜的男人！我希望他别喝，因为它让妈妈冲他发火，也难怪！妈妈一发火，爸爸更生气了，房子里除了小宝贝，没人照顾他们了，你要照顾他们，小宝贝——不是吗，小宝贝？我知道你要照顾他们。婴儿总是要照顾他们的父母——不是吗，小宝贝？这就是他们到来的意义——不是吗，小宝贝？我父亲说，当爸爸戒掉啤酒和有松脂的杜松子酒时，妈妈会非常高兴，看起来那么美丽！爸爸也会好好对待小宝贝！小宝贝会像燕子一样快乐，燕子是最快活的伙计了！钻石也会很开心！钻石长大成人后，会带小宝贝出去，坐在马车夫的座位上教他赶马车。”

他继续和婴儿聊这些话，最后婴儿睡着了，这时他也累了，婴孩的父母清醒了，只是有些糊涂——一个是喝了酒，一个是挨了打。他们一个坐在椅子上，一个躺在床上，双双盯着钻石看。可他丝毫没察觉他们在看他，他半睡半醒地坐着，眼睛睁大，反过来注视着马车夫，不过他自己并不知情。这时马车夫无法收回自己的视线，看着钻石白皙的脸和大眼睛。钻石的脸色一向十分苍白，因为没睡，街灯的灯光又打在他脸上，他现在的脸色显得比平时更加苍白。最后，他终于发现自己困得抬不起头，知道是时候放下婴儿了，不然会摔着小宝贝。于是他从小小的三脚凳上站了起来，把婴儿放在摇篮里，给他盖上被子——还好夜里暖和，用不着盖很多东西——然后他几乎是蹒跚地出了门，整个人困得走起路来摇摇晃晃。

“老婆，”马车夫朝着床口齿不清地说，“不知怎么，我觉得天使刚才走了。你看见他了吗，老婆？你知道的，他模样不大，也没有翅膀，像你在墓碑上看到的小天使，你知道的。”

“胡说，老公！”他的妻子说，“不过他也挺好的。我敢说是好得多，你想捉住他就能捉住他。他是人人认识的小钻石，他是钻石这孩子！比他更好的孩子，女人是盼不上了。”

“我在马厩里听说过他，不过我之前没见过这小孩。来吧，亲爱的老女孩，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，我们亲亲，然后睡觉。”

马车夫的车子停在另一个院子里，虽然他的房间在这个院子。他常常很晚回家，也不是个留意孩子的人，特别是他喝醉的时候，几乎不关心小孩。因此，即使他之前见过钻石，也不认识他。不过和整天住在院子里的其他人一样，他的妻子很熟悉钻石。她是一个好脾气的女人，当钻石和他的母亲离开桑威奇来到这个家时，是她为他们生火备茶的。她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坏心肠的男人，早上他不仅想起钻石来过，也想起自己是怎么对待妻子的，他非常地生自己的气，告诉妻子自己多么后悔，以讨他可怜的妻子欢心。之后他整整一周没去附近的酒馆，不进酒馆是很难的，某个富有的酿酒商几乎在他回家必经的每个街角开设了酒馆，一间间酒馆像一个个捕获身心的陷阱。事实上，他后来再也没有那么坏了，虽然离他真正转变还有一段时间。

[1] 根据《圣经》，上帝在西奈山向摩西显现，并赐给他十诫。（译注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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